著名,去蕪存菁中化蝶
廟宇木刻繪畫奠基礎
2006年5月,現任中大藝術系副教授何兆基與當時香港藝術學院的同事前往台灣,一行12人拜訪朱銘位處南投深山的工作室。「去到的時候他正在工作,做到隻手污糟邋遢。那個感覺是很強烈的。」何兆基回來後寫下文章,形容年近七十的朱銘精神飽滿,一身粗衣工作服,手上還有剛工作完留下的油彩。「一個當時已在國際藝壇非常之重要的藝術家,但是你仍看到他好像一個很謙卑的工人。」何聽着這位大師娓娓道來一個有關蛻變的比喻:毛毛蟲與蝴蝶外觀完全不同,看不出是同一種生命,只是毛毛蟲自己是知道的。朱銘的一生經歷自覺的「學」與「丟」,丟棄工藝性和恩師的影子之後,最終「蛻變」成自己最理想的藝術境界。朱銘生於台灣苗栗,自15歲起師從雕刻師傅李金川,學習傳統廟宇的木刻及繪畫,奠定雕刻基礎。惟他不甘於只製作工藝品,更想追求藝術境界,於是在30歲時拜雕塑家楊英風為師。到底工藝品與藝術品有什麼分別?何兆基認為兩者對物料的處理及技術都是共通,對比朱銘在工匠時期與後期的作品,所運用的基礎技巧並無大分別。差異在於藝術家強調透過作品呈現概念,「不是純粹為了滿足一個顧客對他的要求,(例如)有一間寺廟叫他做一個佛像。他不是純粹滿足實際需要,而是想藉着這個作品,有更多自己意念的表達 」。
鄉土、太極、人間
朱銘的藝術創作主要分為3個階段:鄉土系列、太極系列和人間系列。何兆基指出每個時期都有明確風格,「欣賞朱銘的作品是應該了解他的主題,他怎樣由不同的物料、不同的造型去發揮那個主題」。朱銘早期的鄉土系列作品較為具象,以民間生活為題材。其一代表作是木雕作品《同心協力》,只見水牛奮力拉着牛車,農夫從旁合力推進。朱銘美術館形容此作刻劃朱銘最熟悉的農村景物,呼應鄉土文化風潮。另一木雕作品《玩沙的女孩》是1961年製成,呈現他新婚妻子蹲在苗栗縣通霄海灘上玩沙的情景,細膩又浪漫,亦是該時期的具象雕塑。
上網搜尋朱銘的資料,會留意到不少人稱呼他為台灣鄉土運動的象徵人物之一。1970年代,台灣退出聯合國,並陸續與多國斷交。在此歷史背景加上全球化的影響下,台灣藝術界掀起鄉土運動,盼透過文藝作品重新建構自己的文化身分,從而立足世界。何兆基說每個地區尋找其文化定位時,很自然會回到自身的民間藝術,「找一個位置令自己有別於西方,但是又能夠進入到當代世界舞台」。於是台灣鄉土運動推舉出許多「素人藝術家」,即沒有接受過正規訓練的藝術家。何兆基指出,大眾最初以素人角度看待朱銘及其作品,但後來他已轉型成國際認可的現代雕塑家。常並列為鄉土運動代表的是藝術家洪通,他從未接受美術訓練,50歲才開始作畫。何兆基指洪通甚至並非一名工匠,比朱銘更加「素人」。台灣同期還有另一位素人雕塑家林淵,一樣無師自通,從農事退休後開始其創作生涯。
彩繪木雕 風格鮮明
在港作公開展示的朱銘作品大多屬於太極系列,包括中銀大廈正門的《和諧共處》、中環交易廣場平台上的《太極》(單鞭下勢、右蹬腳),以及中文大學烽火台上的《仲門》。根據朱銘美術館的紀錄,老師楊英風勸朱銘學習太極強身健體,其後朱銘便挑戰以太極拳作創作題材。何兆基留意到《太極》頗受楊英風的薰陶,開始放下具象的刻劃,改以抽象的造型發揮雕塑的可能。「一方面仍可以想像兩個人或一個人打太極時身體的姿態,聯繫到他做傳統的佛像或人物,但是在身體的細部,譬如已經沒有眼耳口鼻了,甚至乎手腳都抽象化。這個就幫他慢慢進入現代雕塑那種抽象的表現。」何兆基着重觀察太極系列與鄉土系列的關聯,在楊英風指導下,朱銘透過太極拳動作從傳統、寫實的人像雕塑,成功過渡至現代雕塑。
太極系列不止讓香港人認識朱銘,亦帶領這位藝術家走上國際舞台。1976年,朱銘於國立歷史博物館舉辦首次個人展覽,太極系列並未從中獲得太多注意,卻在隔年的日本東京中央美術館展出後造成轟動。1980年代初期,朱銘移居美國紐約,吸收西方藝術的養分,其間孕育出人間系列。
《太極》讓朱銘在藝壇登峯造極,他卻說《人間》以後會遠比《太極》更重要。2000年,朱銘以《太極拱門》為系列作結,之後專注創作人間系列作品。賞析《人間》的作品,不難發現雕塑似乎重回具象的風格。譬如人間系列《三軍》刻劃身穿軍服、揹着槍桿的抗戰英雄,人間系列《第三代》描繪子孫嬉戲的景象,一眼可看出創作者的意象與心思。朱銘並行創作《太極》和《人間》一段頗長時間,何兆基認為反映他一方面把楊英風指導的方向發展得很成熟,另一方面他對於自己有深刻感受的現實情景仍然念念不忘,似乎想擺脫楊英風的影子。「人間系列是朱銘的一個回歸」,何兆基最喜歡《人間》較早期的彩繪木雕作品,可明顯看出人的姿態,並以簡單彩繪交代面容及身穿的衣裳。「我覺得這是朱銘,真正是他自己的東西。」
突破物料性質限制
除了系列主題,何兆基建議大家欣賞朱銘對物料的處理。朱銘由木匠起家,所以發展《鄉土》和《太極》初期都是始於木材。何認為他在太極系列中完全發揮木材天然紋理的美感,有些部分甚至讓木材的纖維沿天然紋理裂開,突顯木頭本身的質地。不過朱銘並沒有停留於擅長的木雕,70年代的木太極過後逐漸走向銅塑。他在雕塑物料上屢屢尋求突破,如利用發泡膠的切割及鑄銅技巧,還有陶泥、海綿和不鏽鋼等。「我覺得朱銘是很敏感,對於不同的物料可以做到些什麼,可以怎樣幫他發揮主題。」朱銘美術館如此形容朱銘對材料的掌握:木「雕」、陶「塑」、海綿「捆」、不鏽鋼「捲」,突顯他充分掌握各物料的性質與限制。何兆基解釋就像陶泥難以做到金屬的硬度和屈摺的效果,反之不鏽鋼怎捲怎摺都不能與搓泥的可塑性比擬。朱銘有意在人間系列嘗試應用新物料,以此作為突破以往框架的媒介。
《鄉土》和《太極》作品顏色都較為單一,但人間系列則見朱銘以色彩作為表達的手法。香港文化中心外展示的人間系列《排隊》刻劃10個造型各異的人物,在石屎森林中黃色雨衣和藍色長褲尤其突出。何兆基覺得朱銘的顏色運用很明顯帶有民間色彩,與其鄉土背景及對於民間藝術的熱愛有關。2007年時朱銘說:「以後,我的雕刻上色只用白色,這是一種成長。」《人間》此時進化成白彩人間系列,作品色彩轉變為白色,呈現更純粹的人物姿態。
大師寄語「隨心所慾」
朱銘美術館於1999年開幕,大多是戶外區域,所以朱銘部分創作開始朝向環境雕塑的概念。什麼是環境雕塑?何兆基指部分作品會注重地方文化及歷史背景,在相關的地點展示。不過朱銘的環境雕塑並沒有強調這點,反而是提供廣闊的空間,讓人感受雕塑在自然環境的變化,例如一天內不同的光線變化。「(朱銘美術館)比較空曠,那些人可以直接走進去雕塑裏面。我反而覺得在朱銘的作品來說,環境雕塑更大程度是在空間裏人如何和作品互動。」
當日探訪朱銘,何兆基獲贈一張書法,寫着「隨心所慾」四字。回看這位大師一生的發展,何兆基覺得他未必對每個系列的發展有詳細計劃。「那張《隨心所慾》我覺得是點題,作為對於朱銘作品的理解,他是很順着自己心性的發展,去推展每個階段的作品。」人類喜歡將事物分門別類,方便作理性解讀。不過正如何兆基當年訪後撰文,在朱銘的蛻變過程中,很難界定哪一個階段比較重要,甚至沒有需要去劃分階段。畢竟本屬同一生命,毛毛蟲大概也不會特別關心自己什麼時候要變成蝴蝶。
「如果一個藝術家在一生中經歷這麼多的轉變,自己藝術的探索無論深度或者闊度,都有這麼大量的東西留下,我覺得都是無憾了。」願逝者安息,去蕪存菁的藝術精神長存。
文˙ 朱令筠
{ 圖 } 資料圖片、受訪者提供
{ 美術 } 張欲琪
{ 編輯 } 朱建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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